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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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海湾之外的海洋桀骜不驯。贝莉丝被波涛惊醒。她绕过正在呕吐的梅莉奥普修女,走出船舱,贝莉丝不相信她只是晕船而已。

贝莉丝踏入风中,船帆噼啪作响,犹如被拴住的动物般使劲挣扎。巨大的烟囱排出少许煤烟,船底的蒸汽引擎发出阵阵轰鸣。

贝莉丝坐到一个箱子上。看来我们已经上路了,她不安地想,我们正在前进,正在远离。

“女舞神号”在静止停泊时似乎很繁忙:总有人擦洗清洁,搬运机件,或者在船头船尾间奔走。但现在忙碌感更是大幅增加。

贝莉丝眯起眼看着主甲板,她还没准备好望向大海。

帆缆索具上布满水手。大部分是人类,但时不时有长着尖刺的豪刺族沿绳梯攀援,登上鸦巢。甲板上有人拖拽货箱,有人转动巨大的绞车,有人用费解的缩略语呼喊指示,还有人将锁链缠到厚实的飞轮上。高大的仙人掌族沉重而笨拙,无法攀爬绳索,但在底下,他们的力量可用弥补这一缺陷,每当用力拖拽时,他们强壮坚韧的植物性肌肉便一串串鼓起。

穿蓝制服的军官住水手中间踱步。

风吹过船身,甲板上的瞭望镜罩盖如长笛一般呜呜悲鸣。

贝莉丝抽完一支细雪茄,缓缓站起身,压低视线走向船舷,等到了栏杆旁才抬头眺望大海。

根本没有陆地。

哦,天哪,哦,看啊,她处于震惊之中。

放眼望去,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到,对贝莉丝来说,这还是人生第一次。

她独自一人站在广阔的苍穹之下,焦虑如胆汁一般涌上来。她极度希望回到故乡城市的街巷里。

层层浮沫在船体周围迅速散开,时而消失,时而重现,永不停歇。搅动的水花如同致密的大理石纹纹理。它会为航船让路,也会为鲸鱼、独木舟和落叶让路,这是一种沉默的通融,因为突然涌起的波浪或将倾覆一切。

它就像迟钝的巨童,强壮、愚笨、反复无常。

贝莉丝不安地四下张望,寻找岛屿或突出的海岸。但此刻什么也没有。

一群海鸟跟随着他们,不时扑入尾迹中寻找腐食,鸟粪纷纷撒落到甲板和泡沫上。

他们连续不停地航行了两天。

行程已经开始,这认贝莉丝感到错愕而愤恨。她时而在走廊和甲板徘徊,时而将自己关在舱室之中。随着“女舞神号”的前进,她茫然地注视着远处的礁石和微型岛屿,有时在月光照耀之下,有时则在灰暗的日光中。

水手们扫视着地平线,并时常给粗筒火炮上油。鬣蜥海峡中成百上千的小岛和贸易集镇在航海图上都不甚明了,而在海峡另一端,新科罗布森的商业需求就像个无底洞,为其提供支援的船只源源不断,因此这里海盗横行。

贝莉丝知道,这么大一艘铁壳船,又悬挂着新科罗布森的旗帜,不太可能成为攻击目标。只是船员的警惕稍许令人不安。

“女舞神号”是一艘商船。它的构造并非为了运载乘客。没有图书馆,没有大客厅,没有娱乐室。旅客餐厅的装饰也是马马虎虎,墙上除了几幅廉价平版画之外,别无他物。

贝莉丝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用餐,对任何客套话都只回以一个音节。其他乘客则坐在肮脏的窗户底下打牌。贝莉丝隐蔽而专注地观察着他们。

回到舱房里后,贝莉丝无休止地清点着自己的物品。

她离开城市时非常匆忙,携带的衣服很少,且偏好朴素的风格,黑色或者深灰色,庄严肃穆。她有七本书:两本语言学理论,一本有关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入门书、一本多种语言的短篇小说选集、一本厚厚的空白笔记本,以及两本她自己的学术专著:《古柯泰语写作体系》和《虫眼灌木林手记》。她还有若干黑玉、玛瑙和铂金制作的首饰,一小袋化妆品,再加上墨水和笔。

她花费许多时间往信里面添加细节,描述空旷的海洋如何丑陋,粗糙的岩石如何像陷阱一般高高耸立。她写下大段文字,对乘客和高级船员予以讥讽,陶醉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:梅莉奥普修女,商人巴托·吉姆丘瑞,形容枯槁的外科医生莫利非凯特。寡妇卡多米安及其女儿是一对安静的母女,在贝莉丝笔下却成了诱捕男人的阴谋家。约翰尼斯·提尔弗莱则是音乐厅里的专职小丑,总是成为笑柄。她为所有人编造动机,猜测是何种原因促使他们横穿半个世界。

第一天,贝莉丝站在船的尾部,一大群海鸥和鱼鹰仍在船只排出的废水中争食,她寻找岛屿,却只看到波浪。

她感觉像是遭到了抛弃。接着,当她扫视搜寻地平线时,听到一阵声响。

博物学家提尔弗莱博士站在不远处观察鸟群。贝莉丝绷紧了脸,打算一旦他开口跟她搭话,她就马上离开。

他看见贝莉丝正注视着自己,于是心不在焉地朝她微微一笑,然后掏出一个笔记本。他的注意力很快从她身上移开了。贝莉丝看到,他开始勾勒海鸥的素描图,根本不理会她。

她猜测他有五十多岁,稀疏的头发贴着头皮往后梳理,戴一副小方框眼镜,穿着粗花呢背心。尽管他的穿着带有标准的学究气,却并不显得羸弱,也不是可笑的书呆了。他身材高挑,气质稳健。

寥寥数笔,他便精确地勾画出海鸥收拢的爪子和残忍好斗的眼睛。贝莉丝稍稍对他有了一丝好感。

片刻之后,她开始说话。

这能让旅途轻松一点,她对自己说。约翰尼斯·提尔弗莱很有魅力。贝莉丝怀疑他对船上每个人都同样友善。

他们一起午餐。她发现很容易把他从别的旅客中间拉走,而其他人则热切地注视着他们。提尔弗莱毫无心机,这一点很讨人喜欢。就算知道跟冷漠无礼的贝莉丝·科德万做伴会招惹流言蜚语,他也不在乎。

提尔弗莱很乐于谈论自己的工作。新艾斯培林的动物群落尚缺乏研究,他对此充满热情。他告诉贝莉丝,等他最终回到新科罗布森,计划发表一部专著。他还告诉她说,他正在整理画稿、相片和观察资料。

贝莉丝则向他描述前晚凌晨时分看到的岛屿,它位于北方,仿佛一座大山。

“那是北莫林岛,”他说,“坎瑟岛这会儿大概在西北方。天黑之后,我们将在鸟舞岛靠岸。”

船的位置与航程是其他旅客间永恒的话题。提尔弗莱好奇地看着贝莉丝,很疑惑她为何一无所知。她不在乎。对她来说,重要的是逃离,而不是此刻所在,也不是前往何处。

鸟舞岛恰好在日落时分出现。砖红色的火山岩构成一座座如肩胛骨般的小山尖。凯邦萨沿着海岸的坡度向上延伸。那是个贫穷丑陋的小渔港。一想到又要踏入一座依赖于海洋经济的小镇,贝莉丝就感到很厌恶,情绪也沮丧起来。

不能上岸休假的水手们闷闷不乐,而他们的同僚和乘客一起消失在踏板另一端。码头上没有其他新科罗布森船只,贝莉丝无法递送她的信。她很疑惑,为何要停泊在这个无是轻重的港口。

多年前,贝莉丝曾经前往虫眼灌木林作了一次艰苦的学术考察,除此之外,这是贝莉丝到达距离新科罗布森最远的地方。她望着码头边的一小群人,他们看上去年纪偏打,充满期待。她听见风中传来零碎的话语,大部分呼喊声是盐语,那是水手的行话,由来自各地的上千种方言捏合而成,包括鬣蜥海峡,拉贾莫和培立克,以及耶叙群岛和海盗的各种语言。

贝莉丝看到米佐维奇船长顺着陡峭的街道攀爬,朝新科罗布森使馆走去,那里的墙头上有着城堡般的垛口。

“你为什么留在船上?”约翰尼斯说。

“我不太想要油腻的食物和琐碎的小饰品,”她说,“这些岛屿让我心情压抑。”

约翰尼斯缓缓展露笑容,仿佛她的观点让他感觉很有趣。他耸耸肩,抬头望向天空。“要下雨了,”他说,就好像她也回问了同样的问题,“我在船上还有工作要做。”

“不过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靠呢?”贝莉丝说。

“我怀疑是政府事务,”约翰尼斯谨慎地说,“这里是最后一处重要据点。再往远处走,新科罗布森的势力变得……薄弱得多。这里大概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处理。”

沉默片划之后,他说道,“幸好这与我们无关。”

他们凝望着逐渐黑暗的海洋。

“你见过囚犯吗?”约翰尼斯突然问。

贝莉丝吃惊地看着他。“没有。你呢?”她谨慎地说。船上那些有感知的货物令她不安。

出于某种突发的状况,贝莉丝意识到必须离开新科罗布森。当时势态紧急,她很害曲。她在略带惶恐的情绪中制订计划。她需要尽快跑得越远越好。科勃西和米尔朔克似乎太近了,她在亢奋中想到了尚克尔和约拉克奇,纽瓦登和泰什。但它们不是太遥远就是太危险,不是太难走就是太危险、太吓人。那些地方缺少可以使她安家的特质。贝莉丝惊异地发现,她难以割舍新科罗布森,难以割舍那赋予她自我定义之处,她实在很难放手。

然后贝莉丝想到了新艾斯培林。那里亟需新居民。他们从不多问。这片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文明,在未知的大陆中仿佛一粒微小的气泡。源自故乡的家,新科罗布森的殖民地。诚然,那里更加艰苦,更加苛刻,缺乏关爱——新艾斯培林还太年轻,不太可能温文尔雅——但这是以她的城市为原型建市起来的交明。

她意识到,假如那就是逃亡的目的地,新科罗布森甚至还会替她支付旅费。而且还能维持通信渠道:她可以联系从家乡来的船只,也许并不频繁,但至少有固定档期。这样,她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安全返回。

但是从铁海湾出发,穿越巨浪海的旅程漫长而危险,走这条航线的船上搭载着新艾斯培林所需的劳力。也就是说载满了失去自由的人:苦力、契约工和改造人。

想到暗无天日的甲板下关着的那些男男女女,贝莉丝感觉胃里的食物似乎都凝结起来,因此她尽力不去想它。假如可以选择,她宁可不要参与这样一趟旅程,不要跟如此残酷的运输贸易扯上关系。

贝莉丝抬头望向约翰尼斯,试图猜测他的想法。

“必须承认,”他犹豫不决地说,“我很惊讶,至今还没有听到过他们一丁点儿动静。我以为他们放风会比较频繁。”

贝莉丝闭口不言。她等待约翰尼斯改变话题,以便继续努力忘却脚下的货物。

她听见凯邦萨码头边的酒馆里传来愉快的喧闹声,似乎有种催逼的感觉。

在焦油和钢铁之下的潮湿空间里,人们争抢吞咽着食物。到处是凝结的粪便、体液和鲜血。到处是尖叫和互殴。锁链就像是岩石。四周一片窃窃私语。

“真可惜,孩子。”那嗓音由于缺乏睡眠而显得嘶哑,但同情却是真心的,“你没准会为此挨顿打。”

船上的侍应生站在囚舱栏杆前,愁眉苦脸地看着陶瓷碎片和打翻的炖肉。他刚才正用勺子把食物盛入囚犯的碗里,结果手打了个滑。

“这黏土看起来像铁一样硬,不过等掉到地上就不行了。”栏杆后的人跟所有其他囚犯一样污秽而疲惫,他胸口破烂的衬衣底下,可以看到一个凸起的肉疙瘩,上面长出两根长长的触须,气味很难闻,毫无生气地下垂着,来回摇摆,肿胀而累赘。跟大多数流放者一样,他是个改造人,科学与魔法改变了他的外形,以惩罚其罪行。

“让我想起了克洛伏去打仗的故事,”那人说,“你听过吗?”

侍应生把油腻腻的肉和胡萝卜从地上捡起来,扔进一个桶里。他抬头瞥了一眼那人。

那囚犯往后挪了挪,靠到墙上。

“在世界的最初,为一天达流契从树屋里望出去,看到一支军队正朝森林前进。要我说,邪不是蝙蝠族才怪,他们来讨回自己的扫帚。你知道克洛伏怎样夺走他们的扫帚,是吧?”

那侍应生大约十五岁,对于他的职务来说年纪偏大了点儿。他的衣服比囚犯干净不了多少。他瞪视着那人,咧嘴一笑,意思是,是的,他知道那故事。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如此清晰显著,仿佛他瞬间换了一副躯壳。一时间,他看上去强健而自信。等到笑容消退,当他继续收拾溅出的食物和陶瓷片时,刚才突然涌现的自负依然有所留存。

“好,”囚犯继续说,“于是达流契叫来克洛伏,指给他看正在前进的蝙蝠族,然后对他说,‘这是你惹的祸,克洛伏。索特又恰巧远在世界边缘,这一仗得靠你来打了。’克洛伏哀叹抱怨,唠叨个不停……”那人手指一开一合,仿佛一张健谈的嘴。

他还要说下去,但侍应生截断了话头。“我知道,”他恍然大悟地说,“我以前听过。”

接着是一阵沉默。

“啊,好吧,”那人说道,他对自己的失望很吃惊,“好吧,这么说吧,孩子,这故事我自己也很久没听过了,所以很想讲下去。”

男孩疑惑地看着他,似乎想要判断那人是否在嘲弄他。“我不介意,”他说,“随便你。我不介意。”

囚犯平静地把故事讲完,中间夹杂着咳嗽和喘气声。侍应生在栏杆外的黑暗中来来回回,清理污秽,盛舀食物。故事结尾处,克洛伏那副由烟囱帽和瓷盘子凑成的盔甲裂成了碎片,把他割得伤痕累累,还不如不穿。

故事讲完之后,男孩看着那疲惫的囚犯,再次咧嘴一笑。

“你不打算告诉我其中的教训吗?”他说。

那人无力地笑了笑。“我想你是知道的。”

男孩点点头,短暂地仰起脑袋,集中精神。“‘将就采用差之不远却并非完全一致的替代品还不如什么都不用,’”他念诵似的说道,“我更喜欢没有寓意的故事。”他补充说,然后在栏杆旁蹲下。

“真要命,但我跟你一样,孩子。”那人说。他停顿片到,然后把手从栏杆间伸出。

侍应生稍一犹豫,并非出于紧张,只是在衡量各种利益与可能。最后,他握住坦纳的手。

“谢谢你的故事。我叫谢克尔。”

于是他们继续交谈。

 
  1. 烟囱帽通常由黏土烤制而成。​​​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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