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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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八〇年,鲁那月二十九日,回避日——6/317纪年,玳瑁季,第八书本日(随你选哪一种历法)。三叉戟号。
我再往这封信里加一段。距离上一次写信已有一段日子。假如我说抱歉,也许你会觉得莫名其妙。然而我却感觉有必要——真是荒谬。就好像我一边写,你一边读,在延误的时段里,你会等得心焦似的。当然,等你最后收到这封信,一天的空白,一周的空白和一年的空白,都是一样的——空开一行,或一排星号。我的岁月仿佛被压缩起来。但我的时间感有点儿混乱。
扯远了——简直不知所云。请原谅。
我很兴奋,也有点儿害怕。
我坐在盥洗室的窗边写下这一段,早晨的阳光正倾泻到我身上。我位于海平面以上数千英尺。
我承认,一开始确实很壮观。简直太美了。然而一段时间过后,皱褶的水面和闲云渺渺的天空变得单调而乏味。
这片海域相当空旷。从我这里望向地平线,必定有六十、七十,甚至九十英里远,然而中间没有一片帆,没有一艘小艇,没有一艘渔船。水面在绿色,蓝色与灰色之间交替变换,不知取决于水下的何种因素。
我们在空中的移动几乎难以察觉。当然,我能感觉到尾部的蒸汽引擎和巨大的螺旋桨所产生的振动,但并没有加速、前进和方向的感知。
“三叉戟号”是一艘令人叹为观止的飞艇。嘉水区显然投了不少精力和钱财在这趟旅程上。
当“三叉戟号”自“雄伟东风号”甲板上升起时,定然非常惹人注目。一段时间以来,它被搁置在高耸的支架上,以避开甲板上零零碎碎的绞盘和舱壁。我相信,一定有人开赌盘,赌我们是否会坠入海洋或掉进城市的建筑群中。
但我们顺利地升入空中。那是下午向晚时分,天边昏黄阴暗。我能想象,崭新的“三叉戟号”悬在空中,擦洗得干干净净,大小堪比城中大部分舰船,简直令人匪夷所思。
我们带着极为奇怪的货物。有一间装满猪羊的畜棚悬在引擎之间。
在为期两天的航程中,这些动物有食物和水的供给。它们一定能从地板缝隙里看到深渊似的天空。我以为它们会惊慌失措,但它们只是瞪视着蹄子底下的云,表情呆滞。它们愚蠢至极,连害怕都不懂。恐高症对它们来说是太过复杂的概念。
我坐在盥洗室的小隔间内,一边是牲畜棚,另一边是控制舱,机长及其手下就在那里面掌控着飞艇。此处是从主客舱延伸出来的一条过道。
自从起飞之后,我已经来这里写过好几次信。
其余人闲坐着打发时间,或打牌,或小声聊天。我猜有些人在楼上,也就是气囊底下的卧舱里。也许他们正在重新听取任务分派。也许他们正在演练。
我的角色相当简单,他们也已经说得很明白。历经许多个星期,辗转数千里之后,我再一次被告知,只需做个传声筒,转达信息和语言,至于谈话的内容,要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。
这我能做到。但在那之前,除了写信,我没事可干。
关于参与此次任务的人员,他们尽可能挑选仙人掌族。飞艇上至少有五名仙人掌族多年前曾去过蚊族的岛屿。海德里格当然在列,但其他人我不认识。
这就产生了一个叛逃的问题:舰队城中被迫入伙的人极少与过去的同胞联系,但岛上一定有来自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。我的计划依赖于这样的会面。我明白,参与本次任务的仙人掌族,都有理由拒绝回到故乡。他们就像约翰尼斯,像海德里格,像谢克尔的朋友坦纳——忠于这个接纳了他们的城邦。
但海德里格让我感到纳闷。他认识赛拉斯——至少认识西蒙·芬奇。
有件事我最清楚不过,嘉水区当局可能错判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。
底尔沙摩人很实际。在海上,当底尔沙摩船遇上佩里克或者曼陀罗群岛的船,也许会发生战斗,但出于安全考虑,他们对舰队城很客气。另外,他们需要停靠港口。和平靠港准则的作用类似于陆地上的商法通则,相关人员必须严格实施,绝对遵从。
坦纳·赛克在飞艇上,我看得出,他知道我是谁。他瞧着我的眼神不知是厌恶,还是羞怯,还是别的什么,简直难以猜透。丁丁那布伦和他的若干伙伴也在飞艇中。约翰尼斯没在——这让我甚感宽慰。
这里的科学家是一群奇怪的组合。被迫入伙的学者与我想象中相去不远,而舰队城本地的则像是海盗。别人告诉我,这位是数学家,这位是生物学家,这位是海洋学家:但他们看上去全都像海盗,疤痕累累,凶神恶煞,衣冠不整。
艇上还有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。我见过他们的军械库,里面有飞轮弓、燧石枪和长柄斧。他们带着黑火药,似乎还有一些大型器械。万一蚊族不愿合作,我想我们带足了武器来说服他们。
负责指挥所有警卫的是乌瑟·铎尔。而给他下达命令的,是嘉水区的首领之一。疤脸情侣只来了其中一人。
铎尔来回踱步,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。我感觉他跟海德里格交谈最为频繁。他似乎很焦躁,我尽量避开他的视线。
他的姿态,他那不同寻常的嗓音,都让我很好奇。他总是穿着灰色皮衣,仿佛那是他的制服,皮革上坑坑点点,布满疤痕,但干净得无可挑剔。他右手袖子上缠着金属丝网,一直连到腰带里。他的剑悬在左侧腰间,浑身插满手枪。
他常常朝着窗外怒目而视,然后踱回来,通常是走到疤脸首领身边。
疤脸情侣脸上的伤痕让我有点儿反感。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从疼痛中寻求解脱,并以此作为性事的一部分——我接触过这类人,虽然我认为此种嗜好略显荒诞,但丝毫不会感到困扰。在我看来,疤脸情侣的问题不在于此。我有种感觉,他们的划痕可以说是即兴而为。令我不安的,是他们之间某种固有的更深层的联系。
我尽量避开疤脸首领的视线,但发现自己忍不住偷窥她的伤疤,仿佛其图案具有催眠效果。然而当我从手指缝里悄悄观瞧,它们既没有浪漫与神秘的感觉,也没有任何启示性作用,只不过是旧伤的凭证。只不过是疤痕。
同一天,稍后。
赛拉斯在最后一刻才把所需的物品送来,仿佛刻意营造戏剧效果似的。
我不得不钦佩他的手段。
雕像公园里那番简短的对话过后,我一直在琢磨,他怎样才能把相关的资料交给我。我和我的房间都受到监视,我能怎么办?
鲁那月二十六日早晨,我醒来时发现房间地板上有个包裹,是他送进来的。
他用了一种夸张炫耀的手法。我抬头看到天花板上镶有一块新的铁皮,遮住一个六寸大的洞,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屋顶上的薄铁皮在雨点敲打之下,犹如管弦乐队的鼓声,赛拉斯趁此机会爬到“彩石号”的大烟囱顶端,在那上面划开一个洞。扔进包裹之后,他又尽责地在屋顶铆上一片铁皮。整个过程未曾发出一点儿声响:既没有吵醒我,也没有惊动监视者。
他面对威胁施展巧计,以保护自己,不愧是替政府工作的间谍。如此看来,他跟我立场一致是我的幸运,也是新科罗布森的幸运。
我很高兴不用再见他。如今我感觉跟他很疏远。我对他并不反感:我从他那里获得安慰,并希望也已给予他同样的回报。但这种关系真的只能到此为止。我们只是碰巧走到一起而已。
赛拉斯在小皮袋子里放了几件东西。
他写了封信给我,解释计划的详情。我仔细读过之后,,才查看袋子里的其他物品。
里面还有别的信件。他写给预想中的海盗船长:拉贾莫语和盐语各一份。致应允将本函转交新科罗布森者,信的开头写道。
信中措辞正式而简练,他向阅信人承诺,一旦将物品原封不动地安全送抵目的地,即可获得一笔佣金。信中写道,本瑟姆·鲁德革特凭市长之职,授权费内克探员(含准证号)郑重宣告,新科罗布森需将携此函者视作上宾,并按其所述规格修整其船只,同时赠予三千几尼金币以兹答谢。最重要的是,他们将获得新科罗布森政府的特许免税证,一年之内,不受新科罗布森颁布的海事法限制。除自卫之外,新科罗布森舰船也不会以任何理由搜检或攻击他们。
赏金非常诱人,但真正能说服仙人掌族的应该是免税许可。赛拉斯允许他们合法抢劫,而且不用缴税。在合同期内,他们可以随意掠夺,无需上缴一文钱,而新科罗布森舰队也不会为难他们——事实上还会保护他们。
这是一种强效的激励。
信的末尾,赛拉斯签上自己的名字,然后在勉强可辩的口令词上盖了个新科罗布森议会的蜡印。
我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枚印章,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见到它感觉很奇怪。印章精致得令人诧异:抽象化的墙壁,代表公职的座椅和器具,底下还有一组细小的教字,那是他的编号。这印章象征着非同寻常的权力。
而他把它交给了我。
但我说岔了。回头我再来讲这枚戒指。
另一封信要长得多,覆盖了整整四页纸,字迹精细致密。仔细读完之后,我感到心惊胆战。
这是写给鲁德革特市长的,描述了格林迪洛入侵计划的概要。
其内容晦涩难懂。赛拉斯使用了简短的速记符和代号——有些缩写我无法识别,提及的事物我也从没听说过——但其中的意思绝不会有错。
七级状态,代号:箭镞,信纸的开头部分写道,这些词我虽然不懂,但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。
我意识到,赛拉斯故意隐去细节,以免我受惊吓(不知算不算有效)。他对入侵计划非常了解,并以冷漠而精确的语言记录下来,明确标出部队数量与编制,而携带的武器仅以一个字母或音节表示,含义模糊不清。他的警告令人不安。
第三月相,象矛法师/水巫合成军团沿溃疡河南下,具备E.Y.D以及P-T能力,我默念道。我们所面对的这一切,规模如此浩大,令我无比恐惧。我们先前虽也投入不少精力,急切地想要设法逃脱,但与之相比,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
这些信息足够为城市提供防护。赛拉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。
信的最后同样也盖有城市的印鉴,使得那些陈腐淡漠的语句看上去真切得叫人害怕。
跟信件在一起的,还有一个盒子。
那是个珠宝盒,由沉重的黑木制成,简单、结实。盒子里厚厚的衬垫中间,嵌着一条项链和一枚戒指。
戒指是给我的,表面用白银和翡翠雕刻出反转的印纹——即那枚印章,其工艺精湛得令人心动。赛拉斯在指环里放了一小块红色的封印蜡。
我将保留这枚戒指。等到我们期待中的船长看过信件与项链,我就会把它们放进盒子的衬垫里,扣上锁,封入皮袋,并将戒指的印记刻到灼热的封蜡上。这样一来,船长知道盒子里是什么,知道我们没有骗他,但如果要让收件人确信,并给予他报酬,就不能对里面的物品动手脚。
(必须承认,每当我想到这一连串过程,便会感到气馁。这似乎太勉强了。我一边写,一边叹气。我不想再为这些事伤脑筋。)
项链将穿越重洋。与戒指不同,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细铁链,粗糙简单,设计毫无美感,一端系着一块小金属牌,上面刻有一串数字,一个徽标(弯月下的两只猫头鹰),以及若干字符:赛拉斯·费内克探员。
它代表了我的身份,赛拉斯在信中告诉我。它可以从根本上证明信的真实性,也表明我已无法回到新科罗布森,这是我的告别辞。
再稍后。天色渐暗。
我很不安。
乌瑟·铎尔来找我谈话
当时我从厕所出来,刚走到楼上的卧舱区域。我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,所有人的大小便都从天空抛落,未免有点儿好笑。
我听到走廊前方有窸窣声,其中一扇门中透出光亮。我朝门内望去。
疤脸首领正在换衣服。我屏住了呼吸。
她的背部跟脸上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。大部分似乎是旧伤,呈灰白色。但也有个别黑紫色的。这些伤痕沿着后背一直延伸到臀部。她就像被打上印记的动物。
我忍不住发出惊呼。
疤脸首领听见后,从容地转过身。我看到她的乳房和胸口也跟后背一样伤痕累累。她一边看着我,一边穿上衬衫,布满繁复疤痕的脸上毫无表情。
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抱歉,赶紧转身朝楼梯走去。但我惊恐地看见乌瑟·铎尔从同一间屋子里走出来,他注视着我,手扶在那柄可怕的剑上。
这封信在我口袋里就像着了火。这是反叛嘉水区的罪证,足以让我和赛拉斯被处以极刑——继而给新科罗布森带来毁灭。我非常害怕。
我假装没看见铎尔,径直走下楼梯,来到主舱,在一扇窗边落座,发狂似的注视着云层。我希望铎尔别来找麻烦。
但没有用,他向我走来。
我感觉到他站在桌边,我等了很久,希望他完成威胁之后,一言不发地离开,但他没有走。最后,我不得不勉强地转头望向他。
他沉默地看着我。尽管我脸上不露声色,心中却越来越焦虑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开口说话。我都忘了他的嗓音有多优美。
“那叫作爱饰。”他说。
“那些伤疤叫作爱饰。”他指向我对面的坐位,点了点头,“我可以坐吗?”
我能怎么说?面对疤脸情侣的得力助手,面对他们的保镖与杀手,面对舰队城最危险的人物,我能说,不,我想独处?我抿起嘴,礼貌地耸耸肩:你要坐哪里我无权干涉,先生。
他将扣拢的双手按到桌子上。他讲起话来优雅从容,我没有打断他,没有走开,也没有以兴致阑珊的表情阻止他继续发言。当然,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担心自己的安全与性命——我的心脏跳得飞快。
但也因为他的演说:他的话就像是从书本里念出来似的,每一句都精心构造,好比诗人的怍品。这是我从没听到过的。他凝视着我,眼睛仿佛一眨也不眨。
我被他所说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。
“他们俩都是被迫加入的,”他说道,“我是说疤脸情侣。”我一定惊讶得张口结舌。“那是二十五年,还是三十年之前。”
“男的先加入。他原本是个的,来自碎石群岛北端的渔民,终日在礁石头与小岛间撒网收线,杀鱼洗鱼,剥皮切片,无知而愚钝。”他注视着我,灰色的眼睛比他的皮甲还要深黯。
“某一天,他的船划得太远,被风刮跑了。嘉水区的侦察船发现了他,他们劫走他的货物,然后又讨论是否要杀死这个惊惶失措、骨瘦如柴的小渔夫。最后,他被带回城中。”
他动了动手指头,开始轻轻揉搓自己的手。
“环境能塑造人,能毁掉人,也能使人重生,”他说,“三年后,那小伙成了嘉水区的首领。”他微微一笑。
“又过了不到三季,我们的铁甲船截下一艘由佩里克岛驶往米尔朔克的单桅小船,其船身弯曲而华丽。船上载的似乎是一个法瓦迪索贵族家庭:丈夫、妻子与女儿,带着扈从迁往大陆。他们的货舱被掠夺一空。没人关心那些乘客,因此我不清楚他们的命运。大概是被杀了,我不知道。人们所知的是,当船上的仆人被接纳为公民,有一名女仆吸引了新首领的眼睛。”
他望向窗外的天空。
“确人在‘雄伟东风号’的甲板上目睹了那次会议,”他平静地说,“他们说她身姿挺拔,见到首领时,面带狡黠的微笑——既不是阿谀奉承,也不是惊慌失措,而是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很满意似的。
“在碎石群岛北部,女性的境遇并不妙,”他说,“每座岛屿都有各自的习俗与律法,其中有些颇为令人不快。”他合拢双手。“有的地方把女人的嘴缝起来,”他凝视着我说道,我望向他的眼睛:这不是为了恐吓你,“或者割掉她们身上的器官。或者把她们绑在屋子里侍奉男人。我们头领出生的岛上还不至于如此残忍,然而……其他文化中的某些特质,在他们那里演变得更为夸张。在新科罗布森,女性被神圣化。那是带着崇敬面具的蔑视。你明白的,我敢肯定。你在出版书籍时署名B. 科德万。我敢肯定,你是明白的。”
我承认,这令我很震惊。他竟如此了解我,知道我为何要耍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伎俩以混淆视听。
“在头领生活的岛上,男人出海时,妻子和情人被留在岸上,但无论多少传统与习俗都无法箍紧她们的双腿。若是一个男人热切地爱上一个女人——至少他如此说,或如此想——到了要离开时,他会感觉很不舒坦。因为他亲身体验过,她的魅力有多强烈。毕竟他自己已经折服,因此他必须将其削弱。
“在头领生活的岛上,当男人对女人的爱意达到一定程度,便会划花女人的脸……”我们纹丝不动地对视着,“他要给她刻上印记,表明她归自己所有,就好比在木头上做记号。而且,对她施以一定程度的破坏之后,就没人会再要她。
“这些伤疤就叫爱饰。
“不知是出于爱,出于欲望,还是某些混合的情感,头领一下子被迷住了。他开始追求这个新来的女子,并凭借其历练而来的果断与强悍,很怏便将她据为己有。众人一致认为,她接纳了他的关爱,并绐予回报,成为他的情人。终于有一天,他认定她应该完全属于自己,于是,凭着一股生硬的勇气,他在交欢过后,掏出匕首,在她脸上划下了印痕。”铎尔顿了一顿,然后突然露出真诚而愉快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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