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八章 相知却未必相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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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起,当苏云和宁香起床时,发现里间已经没了人影,出了福宜斋,便听到前边耳房里有动静,进去一看,东珠正在灶前忙着。

“主子,让奴才来吧!”苏云与宁香劝道。

“不用,不是什么费事的吃食,只是一碗粥而已,我做得来。”东珠回绝了。

“那奴才去打扫屋子,给主子打水,一会儿侍候主子梳洗。”苏云退了下去。

宁香在边上看着。

“主子,这肉切得有大有小,不是很匀。”

“是吗?”东珠看了看案上的羊肉,“煮到锅里应当看不出来吧。”

“这个……”宁香没接话。

东珠干脆将大小不一的肉块剁碎了。“成了肉糜,就看不出来了吧。”

宁香瞠目,这主子还真能变通。

“主子,这粥稠了些,若再放上这些肉,怕是一会儿还没熟便要干锅。”

宁香话音未落,眼见东珠往热腾腾的锅里忽地浇了一大碗凉水。

“主子,这样粥会腥的。”

东珠罢了手,转身定定地看着宁香。

看得宁香心里发虚:“主子,奴才多嘴了,主子请自便,奴才不说就是了。”

东珠似乎没有怪她的意思:“你会烹调?”

宁香点了点头:“主子忘了,奴才的阿玛在内膳房当差,奴才自小是在膳房长大的。”

东珠点了点头,想起昨晚的闲谈,看着眼前如同稚子一般单纯可爱的宁香,心里便欢喜起来。

“宁香,你可愿教我烹调?”东珠问。

宁香不解:“主子何意?”

“你教我烹调,我教你识字,如何?”东珠问。

宁香瞪大眼睛:“主子……”

“前两日我写的字,你不是偷偷拿去临描了吗,还悄悄问苏云怎么念。”东珠笑嘻嘻地说。

宁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:“主子饶命,奴才再也不敢了。”

东珠莫名:“你这是怎么了?既然是想学,我来教你,你还不乐意?”

宁香瑟瑟发抖:“宫里的规矩,为防消息传递,除了宫正司的女官以外,所有的宫女都是不许识字的。”

“还有这样的规矩?”东珠听了,心上一冷,“罢了,我们如今在这咸安宫里,谁来管我们?我只悄悄地教,你也只是悄悄地学,不让旁人知道,好不好?”

宁香看着东珠,心里很是挣扎,她自进入宫正司以来便跟着苏云,苏云是宫正司的才女,最年轻的典正,最富才学。她跟苏云要好,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跟苏云多学点东西,可是苏云并没有刻意要教她的意思,宁香也不怪苏云,因为宫正司原本就是后宫宫人的典范,有规矩管着,想来苏云也是不想破了规矩。

没承想,这位遭贬的娘娘,竟然这样好心。

“主子,粥溢了。”宁香转过脸去,赶紧起身收拾炉灶。

看着她小小的身量在灶台前井然有序地忙碌着,不一会儿小厨房里便香气四溢,东珠的心里渐渐明朗起来。东珠并非不懂烹调,往日在遏府时为了哄玛嬷高兴,也常和宝音等人一起研究新鲜的菜式。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只是动动嘴,材料都是下人们准备好的,所以于刀工上并不见长。教宁香识字,原是好意,又怕小姑娘不能长性,才使了这个法子来作交换条件,所谓付出辛苦便更知珍惜;又想让宁香知道这厨艺也是有用的,不必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,这实在是东珠一片苦心。

宁香对此毫不知情,只想着从今以后,能以擅长的厨艺换取识字的机会,心里实在高兴。

咸安宫头殿。

淑惠太妃躺在床上依旧生着闷气,近身服侍的宫女嬷嬷跪在边上,大气儿也不敢喘。东珠端着粥碗不请自来,走到淑惠太妃身前:“喝吧,这粥里放了你最爱的羊肉和胡椒粉,喝了以后再发些汗,必会好得快些。”

淑惠太妃抬眼看着她,不由愣了一下:“你来做什么?”

东珠笑了笑:“同在咸安宫里住着,自然应当彼此照顾。你淋了雨,受了寒,我来看看。”

淑惠太妃哼了一声:“你也不必来当好人,就算想当好人巴结我也没用,要巴结去找慈宁宫、慈仁宫!我不过是在这咸安宫里熬日子等死罢了。”

“既然这样,那就别喝了,这样死得快些。”东珠黑了脸,拿着粥碗佯装退下。

淑惠太妃愣了一下,不禁喊道:“哎,真就走了?”

东珠看着她:“怎么,太妃又不想死了?还是说先喝了这碗粥以后再死?”

“你个小妮子,有你这样劝人的吗?”淑惠太妃狠狠瞪着东珠。

东珠不急不恼,重新回到床前,拿了勺子来喂她。两个人都不再说话,屋子里安静极了,淑惠太妃把这一碗粥吃得极干净,吃完又看着东珠:“可还有?”

东珠笑了笑:“今儿是没了,就做了这一碗。”眼看淑惠太妃脸要变色,又说道,“这羊肉少吃一点,发发热也就是了,多吃易上火,反倒对你的身子无益。你若爱吃,明儿个我再给你做。”

淑惠太妃仔仔细细看着东珠:“你这人倒是奇怪得很,你刚搬进来那些日子我总跟你过不去,你竟不介意?”

东珠看着她:“不十分介意,但也疑惑。东珠自问平日里也没得罪太妃,为什么太妃总跟我过不去。找人在我的被子上淋水,拿肮脏的吃食换了我的饭菜,还往我屋里放不干净的东西。太妃今日能为东珠解惑吗?”

“还不是因为……”淑惠太妃寒了脸,“总觉得你像那个人,就连说话、处事的感觉,像极了。”

“乌云珠?”东珠问。

“你知道她?”淑惠太妃有些意外,随又恍然,“也是,那样一个女人,谁能不知道?”

“你恨她?”东珠又问。

“恨,为何不恨?如果不是她……”淑惠太妃恨恨说道。

东珠却打断了她:“如果不是她,还会有别人。总之不会是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淑惠太妃瞪大眼睛,“小妮子,你知道什么?当年我的容貌可是无人能比的,就连静妃和皇后都比不上,人人都说我像极了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,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。就是先帝初见我的时候,也不由自主地看着我愣神儿。”

东珠看着她,突然站起身来到妆台上翻捡。

“你拿什么?那都是些稀罕物,你别乱动!”淑惠太妃急了。

东珠拿着几样淑惠太妃最爱的首饰放到她面前:“这些可是太妃平日最爱的?”

“是。”淑惠太妃怔怔答道。

“它们做工考究,美轮美奂。可称得上漂亮?”东珠又问。

“这是自然。”淑惠太妃眼中尽是疑惑。

“但如果拿这些做枕心,让你枕着它们睡,你可能睡个安稳?”东珠问。

淑惠太妃莫名其妙:“这自然是不能的,又凉又硌人,这怎么能枕着?”

东珠点了点头:“这就是了。”

“什么?”淑惠太妃越发糊涂。

“太妃们对先帝来说,就是这些又贵重又漂亮的首饰,可以赏玩,可以佩戴。然而禁宫长夜漫漫,他最需要的是可以伴着安寝的又轻又软的枕头。试想,这些珠宝首饰虽然美丽明贵,可若要人枕着它们入睡,却是不能的。乌云珠则不同,她是一捧菊花、一束荞麦,可以做成枕头,安神助眠。”东珠缓缓说道。

“我不明白。为什么她是菊花,她是荞麦?”淑惠太妃摇了摇头,“你这话说不通。”

“菊花秋时灿烂如霞,但若要做成枕芯,则要经历日日的暴晒,晒去花中所有的水分,如银盆大小的花朵抽干水分后只有掌心那么大。而荞麦也要忍着石磨碾过的痛,经历与子分离的殇才能成为做枕芯用的荞麦皮。不管她最初的样子如何,为了成为枕芯,她要受很多苦,经历很多痛,甚至改变自己的形状扭曲自己、失去美丽如此才能成为枕芯。”东珠的声音很轻柔,但是说出来的话,却让人觉得那样沉重。

“想一想,当她在众人面前接受白眼、奚落,被人指指点点时,她可曾由着自己的性子与人辩驳?当她的父兄相继辞世,她可曾流露哀思让皇上担心?当四阿哥夭折时,面对所有人的幸灾乐祸,她可曾将一个女人的柔弱展现出来?当面对诬陷待罪幽禁时,她可曾为自己申冤?你们都不喜欢她,但是她可曾因为这样就与你们针锋相对、互不相让?她自己月子未满,为了尽孝就要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。太后染病,因是风寒怕过人,你这个亲妹子都没来探视,可是她还不是如婢女一样捧茶喂药。你以为,她就没有自己的个性,她就没有自己想要的日子?这宫里的每一天,就像磐石碾过一样,为了给帝王做安寝的枕芯,她的委屈全都自己受了。”

“那是她自找的。况且,一切都不是白做,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。先皇的心,那是比一切都要可贵的,全都给了她。”泪水悄然从淑惠太妃脸上滑落。

“那么,在她入宫之后,先皇为什么还会有别的女人?为什么在四阿哥之后还会有五阿哥、六阿哥和几位皇女?”东珠苦笑着,“她得到的,是皇上想给的,可是那真的是她想要得到的吗?”

淑惠太妃仔细盯着东珠的脸:“你果然是向着她的。”

东珠摇了摇头:“我有些钦佩她,但更多的是可怜她,我不会做她那样的女人。我更愿意像太妃这样,由着自己的性子处事。”

“哦?像我?”淑惠太妃一怔,遂又明白过来,“是了,是了,不然你又怎么会来到这咸安宫里。你这性子……倒也不十分像她。”

东珠笑了笑:“就是,说这个人与那个人相仿,不过是自己心中存着的执念罢了。上天造人,哪里就能造出个一模一样的。人活一世,总要活出自己才好。”

淑惠太妃听着,仿佛有些动容:“与你说话,畅快得很。”

“既然如此,东珠就再多说两句。”东珠看着淑惠太妃,“为什么要跟太后闹别扭,让太后难堪?”

“她?”淑惠太妃冷哼了一声,“我心中有恨,也有怨,只因我是庶女,她是嫡出,所以她是皇后是太后,而我只是妃子。以前的事情,若非她无能无才,我们也不会输得那样惨。如今她在慈仁宫养尊处优,我却在咸安宫受苦。但凡她顾念姐妹之情,接我去慈仁宫与她同住,事事为她参谋,她也不必只当个挂名太后,做不了半分的主。”

“太妃错了。”东珠给淑惠太妃倒了一杯茶,坐在她炕边细细说来。

“我哪里错了?”淑惠太妃凝眸而视。

“太妃认为自己的才能比太后强,但是比太皇太后如何?”东珠问。

“那,自是不能比的。”淑惠太妃老实答道。

“比当年的静妃又如何?”东珠再问。

“姑姑?若论姑姑的才干、性情、胆略,我也是差了些。”淑惠太妃瞪着东珠,“但是,我总比太后强些。”

东珠摇了摇头:“很多时候,强就是弱,弱就是强。这朝堂上只有一个天子,而后宫中也应该只有一个女主。如今太皇太后健在,那么太后或者是皇后,即使强也应示弱。太后其实是大智若愚,有真智慧,所以才能在这样的格局中保存。”

淑惠太妃沉默了良久,细细回味着东珠的话。

“其实,太后没有接您同住慈仁宫,而让你留在咸安宫,正是对你的关照,这小小的咸安宫虽然冷僻,却也将后宫的是是非非隔绝了,这不是更好?”

淑惠太妃盯着东珠:“你与她并没有交集,却怎么如此了解她?”

东珠笑了笑:“相亲未必相知,相知不必相亲。”

咸安宫外,端敏格格与慈仁宫的宫女太监们远远地候着,原来听得淑惠太妃夜里淋了雨身子不爽,仁宪太后一早便赶过来看望。因怕淑惠太妃说话没个轻重,所以便命端敏等人在外面候着,只自己悄悄入内。

端敏领着人在外面等着实在有些无聊,正要进去看看究竟,便看到仁宪皇太后从里面走了出来,于是立即上前扶了,端详着神色:“皇额娘怎么脸色不好,可是又与淑惠太妃争执了?”

仁宪太后摇了摇头。

宫女也上前扶住了仁宪太后的手:“这手怎么这样凉?快些回宫吧!”

“相亲未必相知,相知不必相亲。”仁宪太后喃喃低语着。

“皇额娘!”端敏轻声唤着,只觉得仁宪皇太后今日的神情很是奇怪,眼眸如水,面色微红,仿佛是有些欢喜。

仁宪看出端敏的疑惑,唇边露出一抹笑容:“走,陪额娘去园子里看看菊花。”

“菊花?”端敏愣了,“这才刚八月间,菊花还没开全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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