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九章 物事人非算旧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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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十五,新正团圆之际,皇上特意颁下恩旨,让遏必隆家人入承乾宫探视昭妃,又亲自驾临鳌府,探望称病在家的鳌拜。一时间,朝堂内外议论纷纷,大家都笃定这风向又转了回去,少年天子与权臣之间的对抗随着昭妃的复位而烟消云散,重新归于和睦了。

听到这样的传闻,东珠不免好笑,心道这风不知谁放出去的,自己哪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左右朝堂?如果真是那样,就当真该死上几回了。

然而再次回到承乾宫,已然物是人非。除了仁妃佟佳锦珍差碧落过来送了些年节需要的东西,其余各宫都未与她走动。这大正月里的,承乾宫却寂静如同冷宫。

如今一大早,就要发落一件头疼的事情,缩在暖炕里的东珠,看着殿内站立的尹琪与承乾宫昔日服侍自己的旧人,很是无奈。

宁香坐在脚凳上给东珠垂着腿,看尹琪狐假虎威的样子,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,一个劲儿朝苏云使着眼色,而苏云则在里间收拾这几日遏府送来的吃、穿、用等物件,也不搭理。

尹琪一本正经说道:“昭妃娘娘,按例制,您这宫里应当有宫人六名、太监两名,当日因您获罪一并被罚在辛者库服役的人,如今都得了赦,全数在此。可是再加上这苏云、宁香,您这宫里的人就多了,现在留谁不留谁,就听您一句话。”

东珠目光一扫,看到云妞、春茵以及启秀、来娣等人,几个月不见,众人皆是清瘦了许多,想到她们都是受自己连累,心中难免惭愧。又瞥到如霞,不由得愣了一下:“你,怎么是你?”

如霞跪在东珠面前:“主子,正是奴婢。”

东珠心中很是意外,当初如霞在众人面前那样诬蔑自己,一定是受了他人指使,既然如此,在自己受罚之后,她就应该会被她真正的主子救出,为何仍与云妞等人一同受罚?这让东珠有些疑惑。

“主子,当日奴婢那样一番说辞,并非是故意要陷主子于险境,而是不忍众姐妹饱受酷刑,实在是无奈之举。”如霞以头触地,声声哀泣。

东珠扭头去看云妞,只见云妞朝她摇了摇头,于是说道:“不管你当初本意如何,又是受何人所惑,我身边肯定是不能再留你了。”

如霞的头越发重重叩在地上,哀号道:“如此,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

东珠莫名其妙,尹琪说道:“昭妃娘娘有所不知,咱们宫人也有宫人的规矩。若主子获罪,下面侍候的人则同罪同罚。事后,不管主子是否被赦,这下面的人也就有了记档,总是带着错处的,也就不再好分配了。况且如霞当日所做供词如今看来尽是诬陷之词,这等诬陷主子的奴才在后宫之中,是不会再被安置的。如今,如果昭妃娘娘不要她,她就只有回到辛者库,永远没有再出来的机会。”

东珠恍然明白,当日情景,如霞背后之人一定是想借如霞的指证让自己做实了罪名,再无翻身机会,那样如霞也算有功。不料事情阴错阳差,因为其其格的证言而有了转机,自己并未担了那罪名,这如霞便成了诬告。若是此时谁向她伸出援手,就会暴露,所以这如霞才会也被罚去辛者库受苦。

想到此中关节,东珠淡然一笑,盯着如霞说道:“你也不要在此处哀求了,我虽然好性儿,一向待人宽厚,但也不是没心没肺之人。你几次三番与人暗通消息,又在皇上面前诬告,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。如今不管结果如何不堪,都是你自己中下的因,你就自己受了吧。”

如霞抬起头,失神落魄地看着东珠,额上已然血迹斑斑:“如此,如霞就谢主子了。”

话音未落,便朝房中柱子冲了过去,想是要自寻短见血溅当场,就在此时,却被跪在一旁的春茵狠狠拉住。春茵恨恨说道:“你想死,就到外面去,在这里闹什么?咱们主子刚回来,一切图个吉利,你死你的,别给咱们添秽气。”

春茵一向乖巧,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?东珠听了,不免微微惊讶。宁香却瞪大眼睛,暗中赞服这个姐姐说话真干脆。

如霞却越发撒泼闹了起来,这时便听得外面有人进来,正是仁妃锦珍。

“这是怎么的,刚好好的,突然就闹了起来。”锦珍手里抱着手炉,进了屋极为自然地便坐在东珠下首。

身后跟着的碧落提着食盒子,看到此情此景立即红了眼圈。

宁香上前将食盒子接了过来,放在炕桌上,又去给锦珍拿了狐狸皮褥子盖腿。

苏云出来见了礼,又将锦珍脱下的大衣裳拿去挂好,接着又下去奉茶。

看她忙里忙外,东珠暗自叹息,如今这承乾宫虽存了一屋子的人,但都等着发落,能在自己身前出力的便只有她和宁香了。

“你这里是怎么了?”锦珍笑了笑,握住东珠的手。

“你来得正好。”东珠一脸无奈,“瞧瞧,我昨儿才跟皇上提了一句,要把承乾宫的旧人放出来,皇上可倒好,听三不听四,全都给我弄了来。现宫正司又说这人超了例制,让我裁夺。这个如霞,我不要她,她就寻死觅活的。可是我若要了她,我倒怕自己活不长了。”

锦珍抿着嘴淡淡笑了,又瞧了一眼如霞,也责怪道:“这也奇了,既然昭妃娘娘这里不留你,再让宫正司帮你寻个别的去处也就罢了,何苦闹起来令大家不舒坦?”

如霞听了越发委屈,痛哭道:“仁妃娘娘,奴婢实在冤枉,想我们五六岁年纪就离开老子娘孤身进宫,熬到今天多不容易!奴婢是有错,可是如今昭妃娘娘不容,那奴婢这一辈子就要留在辛者库受苦,这跟让奴婢去死有什么两样?既如此,不如早死,早死早投胎!”

“你听听,这话说得真是有理。好像都是我的不是,存心要把人往绝路上逼!”东珠叹了口气,“传出去,我倒成了小性子、不容人的!”

仁妃还未答话,而跟前站着的碧落则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,眼巴巴地瞅着仁妃和昭妃:“两位主子在上,这里原是没有碧落说话的份,可是这如霞与奴婢本是同乡又是同族,还是一年进宫的,我们两人自小一处长大,奴婢实在不忍看她这样。当日她那样背弃主子虽是不对,想来也有难言的委屈,奴婢大胆,肯求两位主子可怜,她家中只有一个瘫在床上的姥姥和两个兄弟,每个月都指着她的月例银子拿回去奉养,若是她真这样死了,那便是一尸四命。”

碧落跟在仁妃身边,一向静悄悄的并不多言,今儿破天荒说了这些话,还是为着如霞,这让东珠颇为感动。一向少言少语看着木讷的一个人,想不到还这样珍惜情谊。再细想她的话,原来如霞家里这样艰难,东珠立时心下不忍,又觉得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,虽怪她当日诬陷自己,但想来也是受人所迫,一个卒子罢了。

东珠心软,看了看春茵、云妞等人,真是犯了难,因为如果留下如霞,那别人……

见东珠面露不忍之色,春茵却发作起来:“碧落姐姐平日都在景仁宫,又怎知我们这里的事情?她有难言之隐就可以胡乱攀扯诬陷人吗?她可知她一句话,就能让主子和我们这屋里的人全都没活路。谁不是爹生娘养的?偏她一个人可怜,我们都是心狠的?我却不知那么多大道理,我只知主子自打进宫对我们就是极好的,我们做奴才的原该守着本分,与主子共荣共损。如今你让主子可怜她,把她留下,那你看这屋里,谁又该被撵出去?”

春茵这一番话,虽是又急又冲,但很是有道理。

碧落也知自己这情讲得不明,便悄悄起身不再说话,只是拿眼一直瞅着仁妃。锦珍心软,轻叹一声,拉着东珠的手说道:“今儿这事,原是我不该管的,可是偏让我碰上了。你看这样好不好,那荣常在如今住在我宫里,身边只跟了两个小丫头,不如让如霞过去跟了她,你看如何?”

东珠听了这话,知道锦珍是好心替自己解围,便点头允了。

如霞心中暗恼,想到自己原来在承乾宫中原本已是主管宫女,虽不及云妞尊等宫女的品阶,又因着昭妃宠爱春茵,时常把她带在身边,自己在承乾宫虽出头无望,但毕竟是跟在皇妃身边有头有脸,且手下还有粗使宫女可以使唤,还能有机会见到皇上。但现在却被调去侍候那个由宫女升上来的常在,降了品阶不说,以后的活儿肯定要更累。如霞心中不情愿,但是眼下又没有其他办法,只得在仁妃面前磕了头,以示愿意。

尹琪便在宫人安置的簿子上记了一笔:“某年某月某日,承乾宫主管宫女如霞调至景仁宫服侍荣常在,由从五品降至正八品,为二等宫女。”

尹琪记完,又看着昭妃:“娘娘,还多一个。”

东珠看着屋里众人,只觉得头大。春茵与云妞不必说了,跟自己贴心又办事稳妥,自舍不得放她俩出去;宁香与苏云与自己在咸安宫也算共患难了,也得留下。再看启秀、那木都、来娣三人,虽是笨笨的,但干活仔细不多言也是忠心的;秋生和来喜也很是憨厚老实。

留谁不留谁,还真让东珠犯了难,实在不知怎么办,便说道:“这样吧,我这里多用的一个人,月例不从宫里走,由本宫自己贴补,这样总行了吧?”

尹琪瞪大眼睛,显得有些意外。她心中暗笑,这些皇妃也是从上三旗秀女中选出来的,难道进宫之前没学规矩,怎么宫中的规章典范这么不清楚。当下尹琪就想好好给昭妃上上课,于是说道:“昭妃娘娘,这不是月例的问题,在宫中处处都要讲规矩,规矩比天大,您自己出月例,你就可多用一个人,回头皇后娘娘出钱更多,她想多用五个人;福贵人呢,也出银子要多用十个人,这不全乱了吗?这肯定不行。”

东珠看着她,觉得这个丫头一板一眼的着实有趣,便说道:“真的不行吗?难道皇上身边要用多少人,也有定数,也归你们管吗?”

尹琪不觉得东珠是在逗她,一本正经回道:“当然了,凡是宫里的宫人,只要是女的,都归宫正司管。皇上要用的,也归宫正司管。”

“这么说来,朕身边要用什么人,也归你管了?”

人未到,音先闻。

只见皇上风尘仆仆自外面进来,这屋里的人不管是坐在炕上的还是跪在地上的,全都朝着皇上的方向立即跪了下去。东珠从炕上起身动作稍稍大了一些也没看好距离,这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,一时间用力有些大了,这膝上便撞得疼了起来。

看东珠咧着嘴,皇上心中暗乐,看来以后还得趁人多时来,就两人独处时,她才懒得正经行礼呢。

皇上伸手扶起东珠,又拉了一把锦珍。

皇上来了,东珠便让出炕上的主座,自己和锦珍坐在下首。

尹琪等人给皇上行完礼,也不见皇上叫起,心中惴惴不安,不由得抬眼去看皇上,只见皇上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立即面色飞红,呢喃着:“皇上,奴婢、奴婢不知皇上在外面。”

“哦?”皇上微微一笑,“此时,朕就在这里,朕倒要问问你,朕身边要用几个人,也需要你管吗?”

尹琪红着脸:“皇上身边正三品管事嬷嬷四人,尚仪女官两人,司账、司寝、司仪、司门四品女官应当是四人,此下各有服侍的人又是四名。再者奉茶、捧冠、掌灯、随侍者各四人。此三十八名女官,也须由宫正司同太皇太后一道从诸女官中慎选而出。”

皇上原本是句玩笑之言,但见尹琪答得极为认真严肃,越发想逗她,于是皇上绷着脸说道:“既然如此,朕身边的司寝女官中,自荣常在之后便有了空缺,已过一年还未补上,可是你们宫正司失职吗?”

皇上其实是开玩笑,不料尹琪立即白了脸,再次跪下:“是宫正司失职,奴婢身为宫正司典正,请皇上定罪。”

这认真劲儿,倒让皇上哑然。

东珠倚着炕桌上用目光扫了一眼皇上,似有不满,心中暗道,大白天的,皇上难道没有正经事情做,跑到这里来跟女官斗什么嘴。

康熙目光柔柔地看着东珠,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,神情越发得意起来。

锦珍暗中窥到二人的眉目神情,觉得他二人心有灵犀,很多时候不用言语只眼波一闪,就洞悉分明了。

想到此,不由得心中暗自灰心,而面上却越发和煦起来,锦珍缓缓说道:“尹典正不必惊惶,想来皇上身边出了缺,对这人选,宫正司上上下下定是会慎之又慎,自然是想找才色俱佳且又稳妥周正之人方可补上,由此耽误了些时日也是可以谅解的。”

尹琪听了,见仁妃肯出面为自己解围,心中满是感激。

皇上看了一眼东珠,见她有些不以为然,便淡淡笑了笑,说道:“你们也不用费尽心思再寻了,依朕看,这宁香就不错,年纪虽小,但很是伶俐乖巧,朕就要她了。”

此语一出,屋里的人全愣住了。

宁香瞪大眼睛,张着嘴,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,完全傻掉了。

东珠则是气鼓鼓地看着皇上,心想:原本以为你是来帮忙的,谁承想是来跟我抢人来了。我在这宫里待得太闷,太无趣,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个年纪又小、心思又简单的宁香跟自己对脾气,你可倒好,眼够毒的,我喜欢谁,你就来抢谁。

尹琪也傻了眼,结结巴巴地回话:“皇……皇上,这……这真不行。那个,她是宫人要当女官,这得考试,得一级一级地升上去,没个十年八年的……她……她怎么行啊?”

皇上止了笑,定定地盯着尹琪:“她年纪虽小,好在有的是时间,朕就命你和昭妃一同教导她,直到她可以胜任乾清宫女官的职责,那时再调来朕身边当差。所以,这个人算乾清宫的编制,不占承乾宫的定例。你,可听明白了?”

原来如此。

东珠松了口气。

宁香在心里大呼万岁,觉得皇上真是太太太好了!

锦珍面上含笑,心头却忍不住酸楚,皇上当真是太在意东珠了,连她身边的人都想尽法子来周全。

此时,皇上金口玉言一出,不管别人做何想法,尹琪只得在簿子上又记了一笔:“小宫女宁香,某年某月某日,由皇上钦点作为乾清宫女官备选,谕令交由宫正司典正尹琪、承乾宫昭妃一同教导。待年、待察后迁用。等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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