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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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儿的死,连嘉靖都被惊动了,为了安抚陆炳的情绪,他下旨追封崔可茵为一品夫人。但这尊贵的封号,根本抚平不了陆炳内心的伤痛,伊人已去,他悔恨交加,肝肠寸断。

陆炳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时候,嘉靖传召了向擎苍和朱岚岫,指派他二人动身前往云南大理寻找兵书。

“此行任务艰巨,除了寻得兵书外,还要深入神鸩教的总坛,将这些匪徒一举剿灭”,嘉靖语气平缓,“你二人先行探路,剿匪之事,沐王府将出兵全力配合。你们入滇后,就先到沐王府面见黔国公沐朝辅,他会亲自协助你们”。

朱岚岫听到“沐王府”三个字,猛一激灵,她震颤抬眸,正对上嘉靖投来的目光,那目光似蕴含着深意,却又让人难以看透。朱岚岫低垂下头,不敢再看。

从京城到云南,需要近两个月的路程,向擎苍和朱岚岫快马加鞭,再弃马登船,沿京杭大运河南下。向擎苍的家乡淮安,就在这京杭大运河沿线,此时正月十五刚过,向擎苍站立船头,仰望天上皎洁的圆月,顿生思乡之情。

朱岚岫知擎苍思念父母心切,便提议不如先回家看看,最多也就耽搁一两天的时间,不妨事。向擎苍感激地拥住她,感叹“若能得贤妻如此,夫复何求!”

朱岚岫僵住了身子,有一个无色无光的灰暗世界对她紧压过来。

向擎苍的老家在淮安城郊的石湖湖畔,一座祖上留下来的大宅院,向家祖辈世代为官,在当地也算得上颇有名望。向老爷致仕后回到故里,这宅院四周风光秀丽,风景如画。夫妇二人老来得子,正好在此享受天伦之乐。

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,风雪却越来越大,向擎苍和朱岚岫在雪地里艰难奔走,终于来到了石湖湖畔,在湖畔边缘,巍然矗立着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。可是不见半点光亮,在黑夜的笼罩下,呈现出一片凄凉。

二人抖落身上的积雪,相携走向那座宅院。只见两扇漆黑大门紧紧关闭着,向擎苍举手拍击一下门环,半晌不闻宅院中有何声息,他心中诧异,不觉双手使力一推,但闻“呀然”一声,两扇漆黑大门突然大开。向里望去,只见得院中雪光盈盈,各室内却漆黑如墨,一片幽寂、凄凉。

向擎苍心中一急,“家里为何如此幽静,爹娘上哪里去了?”

朱岚岫宽慰道:“或许是出门去了。”

“就算出门,家中还有家奴,不可能连盏灯都没有”,向擎苍说着已挺身而入,朱岚岫回头将两扇大门关好,随他向前走去。穿过庭院,进入宽敞的大厅中,室内一片黝暗,伸手不见五指。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,悬挂在墙上的字画被吹动,沙沙作响,更加重了阴森恐怖气氛。二人心头都有寒意泛起。

向擎苍一手拉着岚岫,另一手不自觉地摸摸身上的佩刀。他们凭目力巡视四周,室内摆设齐整,并无异常。向擎苍又拉着岚岫急步向后院行去。后院依旧漆黑一团,偏厅的两扇木门紧闭,一股恐惧的冲动,使向擎苍伸出双手猛然一推,两扇门应手而开。月光照进厅内,但见满室垂挂白幔,触目一片银白,两具棺木并排摆放,周围素幄环绕。

向擎苍悚然呆立,朱岚岫也惊得一动不动。

忽然间,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白幔后缓缓移动出来。在这阴气森森、素幔低垂,又陈列着两具棺木的静室之中,无声无息的出现了这么个通身雪白的人,向擎苍和朱岚岫纵然胆识过人,也都被吓得心头一跳。

待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后,向擎苍惊呼:“方老伯!”

方老伯是这向府的管家,他花白长髯、白布包发。方老伯走近端详一番后确认是向擎苍,立即扑倒在地上哀哀哭嚎:“少爷,你可回来了,老爷和夫人……他们……去世了……”

向擎苍呆了一阵之后,向着那两具棺木行去,他举步维艰,短短几步路,即将证明一个残酷的事实。他多么希望这一小段距离化作迢迢千里,永远也走不到棺木旁,这样心中的一丝希望之火,也不至于完全熄灭。可是,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。

他来到尚未盖棺的棺木前,一望之下立时辨认出来,那仰卧在棺木中的两具尸体,正是他父母的遗体。向擎苍双手分扶两具棺盖,泪水泉涌而出,嘶声大喊:“爹,娘,孩儿来晚了,孩儿不孝啊……”他只觉胸中热血翻腾,再也难以控制悲痛激动的情绪,大喝一声,扑拜在棺木之前,放声大哭起来。

朱岚岫见擎苍如此伤痛,想起了自己的母亲,也悲从中来,陪着他,哭得哀倒欲绝。方老伯也在一旁伤心抽泣。哭声荡漾燎绕空际,历久不绝。

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向擎苍已哭得泪尽血流,这一场大哭,暂时发泄了他胸中郁塞的悲愤情绪,心神逐渐的安静下来。

“我爹娘是怎么死的?”向擎苍嗓音嘶哑。

方老伯吸了吸鼻子,“是暴毙身亡,已经去了两天了。老爷和夫人头天晚上还好好的,第二日早晨老奴见他们迟迟未起床,觉得不对劲,喊了半天屋里也没有动静,后来找人将房门撞开,见老爷和夫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。后来请了大夫,说已经气绝身亡,大夫也不知道死因。老爷和夫人的身体都好端端的,怎么会……”他黯然叹气,“老爷和夫人死后,下人们也走的走,散的散了,只留下老奴一人为老爷和夫人收殓遗体,原本明日就要下葬,老奴没想到,少爷还能回来见老爷和夫人最后一面,也算是告慰亡灵了”。

“暴毙身亡?”向擎苍强忍住悲痛验尸,发现二老并无中毒迹象,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。如此离奇死亡,难道仅仅是意外?

第二日安葬了父母后,向擎苍整理二老的遗物时打开了一个大木箱,里头整齐叠放着许多物品。最上面是一条用来包裹婴儿的红色刺绣锦被,看上去还是新崭崭的,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,图中有几句诗词:

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哪堪,冷落清秋节。今宵酒醒何处?杨柳岸,晓风残月。

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美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
锦被的右下角,用红色丝线绣上了“擎苍”二字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“乙酉年(嘉靖四年)九月十六”。这种陈年旧物本该是压箱底的,却放在了最上头,倒像是刚刚被人翻找出来的。

“乙酉年九月十六,是我的生辰”,向擎苍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,自己的名字和生辰,为何会被绣在襁褓上?

方老伯说,向老爷五十岁,夫人四十多岁时才生下了擎苍,那年在扬州为官的向老爷正好致仕,他记得,老爷和夫人带着刚满月的儿子回来时,包裹婴儿的就是这条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色锦被。但方老伯不识字,上面绣了什么字,为何绣字,他一概不知。

朱岚岫隐隐感觉到,这婴儿的襁褓,似乎关系着擎苍的身世,鸳鸯戏水图,却绣上了伤离别的诗词,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老年喜得贵子的夫妇所为,更何况,自己儿子的名字和生辰,做父母的何须绣在襁褓之上?甚至向老爷夫妇的暴毙,都可能与此有关。她问方老伯:“向老爷和夫人去世前,家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?”

方老伯想了想,摇摇头,“家里一向太平无事”。

“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老爷夫人?”朱岚岫又问。

方老伯又想了想,道:“有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美丽妇人来过,就在老爷和夫人去世的头天晚上。”

“美丽妇人?”向擎苍心头一震,“那妇人来找爹娘做什么?”

方老伯道:“老奴也不清楚。她和老爷夫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,老爷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扰。”

朱岚岫和向擎苍互视了一眼,朱岚岫问道:“那妇人以前来过吗?”

“没有”,方老伯摇头,“老奴从未见过”。

除了悲伤痛苦和满腹疑团外,再无所获。向擎苍有要务在身,不得不到坟前含泪拜别父母。

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后,向擎苍抬头望着跪在身旁的岚岫,欲言又止。昨日入夜时,向擎苍正准备上床休息,方老伯敲门进来,询问同行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心上人,见向擎苍默认,方老伯面有欣慰之色,“老爷和夫人前几日还念叨着,说不知何时才能抱上孙子,如果知道少爷有了这么好的姑娘,也可以含笑九泉了”。

朱岚岫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,温柔低语: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?”

“我……”向擎苍心中酸楚,“如果我爹娘见到你,一定会很高兴的,只可惜……”

朱岚岫凝视着他,良久,她闪动着睫毛,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,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:“我一直很希望,能成为向家的媳妇。”

向擎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,“这算是承诺吗?”

“你不是说,光拥有我的心不够,还要我的人吗”,朱岚岫呓语般呢喃,“我会让你如愿的”。

向擎苍以为,岚岫所说的“如愿”,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,他忽略了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苦苦压抑的深切痛楚。在父母的坟前,他将她拥入怀中,他的眼睛湿漉漉的,她的眸子里也噙满了泪水。

严嵩负手立在庭院里,静静注视着高悬夜空的那一轮圆月,有泪水缓缓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。

“老爷,快回屋去吧”,欧阳端淑急急寻来,为他披上了狐皮大氅,“千万别为了赏月而受寒”。

“我哪里有心情赏月”,严嵩满怀感伤,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只可恨月圆人不圆。秋儿被害的那晚,也是这样的圆月”。

欧阳端淑暗暗叹了一口气,“老爷,我知道你还在为秋儿的事自责难过,但是人死不能复生,你再怎么折磨自己,秋儿也回不来了”。她目注严嵩,带着几分哀怨,“老爷到现在,还忘不了她吗?”

温馨的旧情往事,此刻陡然回集脑中,严嵩脑子有些昏乱,有些歉然,“夫人,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,我给过你承诺,一生一世一双人,到头来却食言了”。

欧阳端淑的神情微微一变,但当抬头望向严嵩时,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。“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很平常,老爷从未纳妾,倒让人觉得是我这个正室夫人不够大度”,欧阳端淑喃喃说道,“老爷千万别觉得对不住我,我也从未介怀过。只是,老爷那样真心待她,她却狠心抛下老爷和刚出世的女儿,从此杳无音信。她那样无情,不值得老爷这么多年苦苦思念”。

严嵩眸光一黯,“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

欧阳端淑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严世蕃嘴里哼着小曲儿,旁若无人地走过不远处的长廊。

严嵩和欧阳端淑同时将目光投向那长廊。严嵩拉下脸来,“天天这么晚回来,又是和那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去了吧”。

欧阳端淑嗫嚅了一下,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:“蕃儿是张狂放纵了些,但他通晓时务,熟悉国典,还颇会揣摩皇上的心意,是老爷的好帮手,老爷就不要太过苛责他了。”她又换上了哀伤的语调,“再说了,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,还要指望他延续香火,养老送终呢”。

严嵩怅惘长叹,就这么一个儿子?他苦笑,那个让他至今牵挂的女子,当年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,她不辞而别,将女儿留给了他,自己带着儿子远走天涯。整整十八年过去,儿子若还活着,今年也有十八岁了。他没有告诉夫人,自己还有个儿子。这个秘密他深藏在心底,只能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空悲切,心中声声呼唤:“伊人稚子在何方?”

严嵩微微一闭双目,调整心绪,再睁眼时,已经恢复了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和风范,“蕃儿前段时间吵闹得厉害,最近怎么不提柳鸣凤的事了?”

欧阳端淑底气不足地说道:“兴许是他想通了,不再强求了。”

严嵩道:“若是想通了倒好,就怕他动什么歪心思,惹是生非。”

欧阳端淑劝慰道:“老爷,你就别老往坏处想了,那个柳鸣凤又不是天上的仙女,蕃儿也犯不着为了她而铸下大错啊。”

严嵩长吁了一口气,“但愿如此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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