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梨木烤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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糖醋藕条

泡过水后的咸柠檬尝起来有些许咸,其实这东西本该是运动或者徒步登山、在日头下暴晒出汗后补充盐分用的。既能生津解渴,又能提神醒脾。温崇月广州的朋友给他寄了许多过来,除了咸柠檬,还有川贝柠檬、姜汁柠檬、薄荷甘草柠檬……

其实夏皎最喜欢吃的,还是和温崇月领证后在粤菜餐厅吃饭时,对方买的一小袋甘草榄。生长在潮州的嫩榄,爽脆可口,干净无渣,被甘草、薄荷、丁香等调料腌制入味。

夏皎的杯子小,只加了一点点的水。她小口喝着,盯着聊天界面。

良久,对方终于回复。

温老师:「晚上给你」

夏皎好奇,为什么是晚上?

不过她仍旧认真地和对方沟通,说自己只是开玩笑。

温老师:「没事,反正每天都要给你」

夏皎:“咦?”

她不太清楚。

到了晚上入睡前,夏皎才明白了温崇月那一句“每天都要给你”。她搂着温崇月的脖颈,就像刚刚一口气爬了珠穆朗玛峰,又像是在草原上驯了一天的野马。

无论如何,向体贴又注意伴侣体验的温老师收亿万份活性的不完全生命,和收钱的感觉一样快乐!

次日,夏皎和温崇月去医院中接温教授出院,这些事情大多有温崇月做。证件,医保卡,缴费单,钱……温崇月有条不紊地办理着,而夏皎却被另一旁一个独自站立的老人吸引了视线。

那是一个穿着极为简朴的老奶奶,戴着一顶针织的帽子,露出来的头发花白。个子不高,因弓背而显得更矮,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病历档案和拍的片子,像是不知道该去哪里。

现在来就医的人很多,都很忙,分诊台的人暂时没有看到她。

温崇月注意到夏皎的视线,他说:“你要过去问问?”

夏皎点头。

温崇月鼓励:“去吧,我在这边等你。”

夏皎走过去,低声问那个老奶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。对方不会讲普通话,口音很重,但夏皎接触的人多,也能勉强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——老奶奶是过来复诊的,她眼睛不太好,又不识字,走到这里记不起上次的标志了,刚刚也没找到人问。

老奶奶误以为她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,边说边把病历本掏出来。夏皎没有阻止,想看清楚她去的科室,这样等会儿和分诊台也方便。

但她没想到老奶奶患的是肺癌。

夏皎愣了一下,听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讲:“本来我孙子今天要陪我过来的,不过他学校那边疫情管控,出不来。我想着也没几步路,自己走过来也行……嗨,就是一感冒,没想到吃这么久药还没好……”

夏皎听着老人的抱怨,她领着对方找到护士,老奶奶对她说了许许多多感谢的话,夏皎只勉强一笑,她心中五味杂陈,就这样慢慢地转身又去找了温崇月。

温崇月已经办理完出院手续,也结清了钱,仍旧站在原地等待,看见夏皎耷拉着过来,他问:“怎么了?”

夏皎摇了摇头,过了一阵,才说:“刚刚那个老人不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了。”

不仅不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,老人不会用智能机,很多事情上都不方便。她刚才还在和夏皎聊起来时候的事情,磕磕绊绊,没有智能机就好像成为了被时代抛弃的黑白电视。老奶奶一路过来,迫不得已求助,遇到的有些人态度很差……

夏皎想啊,如果那些人知道阿婆患了这么重的病,会不会对她好一些。

不过这听起来也有些道德绑架,她很为难,不知道自己这份心情该如何安放。

温崇月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夏皎的脑袋。

他说:“自己问心无愧就好,皎皎。”

夏皎抬头:“嗯。”

她真觉着不可思议,温老师好像能明白她所有的想法,就像现在,她其实没有告诉温崇月来龙去脉,仅仅是只言片语,他就能够精准捕捉到夏皎的烦恼源头,并宽慰她。

这种神奇的能力并不仅仅在今天展现,还在夏皎为中午饭纠结的时候,温崇月主动提出,午饭回家吃。

他似乎能读心。

中午在家中吃饭,饭菜是温崇月和护工阿姨两人一块儿做的。正宗的北京烧茄子,用的是初秋季节产的茄子,本地品种,皮薄肉厚圆茄子,紫黑色,皮瞧上去锃亮,有一层油光。

刚买回来的时候,温崇月还拎着茄子教夏皎认,得挑头上脐儿小的,籽少,不至于太老,也不会太嫩……

温教授不喝茶了,他喝温开水,捧着杯子喝,笑着责怪儿子:“你教皎皎学这些做什么?咱们家就没有让妻子下厨的。”

温崇月说:“爸,时代不同了,万一我出差,总不能让皎皎点外卖?”

温教授腿上盖了张毯子,他平和从容地说:“这怕什么?苏州那边,直接让皎皎跟你姑姑吃——她男友小霍——”

温崇月提醒:“是小张。”

夏皎在喝水,差点呛住,忍着咳嗽,压下去。

憋的脸有点红,她自己给自己顺气,悄悄竖起耳朵,认认真真地听父子俩的谈话。

很明显,温教授有些不太清楚于昙的男友已经换了好几任,他没有跟上进度。

温教授疑惑:“张允和?”

温崇月叹气:“张抱林。”

温教授又问:“和上个小张比起来,这个小张厨艺怎么样?”

温崇月回答:“也不错。”

温教授点头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
解决完名字问题后,温教授慈爱地看着夏皎:“苏州那边就去找你姑姑吃,她的嘴巴很挑剔,吃的饭菜口味差不了;等过几年,你们要是回北京,崇月忙,你就来我这边吃饭。”

夏皎简直像是小学生听课,认真点头:“好的。”

温教授的这套房子也有一段时间了,隔音效果并不算好。

温崇月让夏皎在这里坐着喝水聊天,他去厨房中烧茄子,这菜听着简单,实际上不然,得先让茄子在八成热的素油炸一遍,煸匀透了再捞起来,控干净油,拿酱油、蒜末和吃不出甜味儿的糖来烧。

护工阿姨去买了用梨木烤炙出来的鸭子,温崇月自己拆开片,鸭架剔得不算多么干净,放滚油里炸一下,和切成块儿的白萝卜一块儿炖汤。黑木耳炒山药补气血,这时候的胡萝卜甜度足,切成丁和香菇丁一块儿煮熟,拿水淀粉勾芡后一股脑儿浇锅塌豆腐上,去壳板栗烧鸡,糖醋藕条,白灼芥蓝……

还有蒸的米饭。

夏皎是南方人,平时还是吃米饭比较多。屋子里就她一个南方人,温崇月买馒头和烧饼的数量都不算多,多蒸了些米饭。

倘若是和亲人或发小一块儿吃饭,温崇月都会陪夏皎一块儿吃米饭。

夏皎第一个先吃的还是烧茄子,经过油煸和酱油焖烧后的茄子口感肥嫩,味道也醇厚。往里面放的酱油份量恰到好处,刚刚好能烘托出圆茄子的鲜味儿,又没有丝毫苦味儿,茄子瞧上去也是酱红发亮,蒜末是最后加的,没焖熟,有着特有的鲜蒜香。

烤鸭肉已经被温崇月妥善片好了,盛在白瓷盘中,和夏皎所熟知的那种蘸甜面酱、加上葱丝黄瓜丝卷进荷叶饼里的吃法不一样,这次拿鸭肉蘸的料是蒜泥汁儿,搭配的也是细细的萝卜条,裹进马蹄烧饼里吃,爽口又解腻,就连夏皎这个不爱吃萝卜的人也一口吃吃掉了一大张。

酥脆的鸭皮也香喷喷,温崇月教她新吃法,不蘸酱,沾点儿细细的白糖吃;温崇月还调了黄芥末酱,摘了生菜,往鸭肉上涂薄薄一层黄芥末酱,用生菜一裹。

夏皎还从温崇月这边得知了一个不成文的北京老规矩。原来在以前,吃烤鸭也有个讲究,在鸭子快吃完的时候,得把鸭头切成两片,和两片鸭尾巴上的肉一并给贵客或者辈份最长的人吃,寓意着有头有尾。

夏皎下意识地想该给温教授尝,但温教授笑着摆摆手,示意温崇月端给夏皎:“咱们不讲究这个,多旧的老规矩了,给皎皎尝尝。”

北京人一年四季都吃鸭子,不过夏天的鸭子吃得少些。一来呢,夏季的鸭子都要掉膘少肉,吃起来不好,太瘦太柴;二来和北京的气候有关系,夏季总是闷热潮哒哒的,连带着鸭柸也潮湿,烤出来的鸭皮不够香。

现在秋天过去,正好吃肥鸭子,温崇月不是专门片鸭子的,因此并不能将每片鸭肉都料理的“有肥有瘦有皮”,但这无伤大雅,夏皎吃烤鸭子,一份马蹄烧饼里塞了十多片鸭肉,嚼起来香喷喷,鸭肉酥嫩香醇,梨木烤出来的果木香和肉一块儿在嘴里融化掉,香到停不下来。

不速之客在夏皎吃完一张马蹄烧饼后按响了门铃。

是白若琅,她化着精致的妆,仍旧衣衫素净,拎一只四格戴妃,脸上略有憔悴色。瞧见护工阿姨开门,她只轻声问:“还在吃饭呢?”

温教授拄着手杖过去了,他的身体尚好,请白若琅进来。温崇月和夏皎站起来,白若琅今天不见以往那种傲气,反倒有些局促:“你们吃,我就是给皎皎送些甜点过来。”

温崇月不说话。

夏皎看着白若琅的确还带了一个小盒子,装的很精致,她主动接过来,笑着说:“谢谢妈。”

白若琅有点惊讶,用手拢了拢头发,夏皎瞧见她发里的银丝,一闪而过。

温教授示意夏皎和温崇月先吃饭,他和白若琅单独聊一会儿。

果然,温家人都喜欢单独聊天。

夏皎将盒子放在旁边,问温崇月:“你说盒子里会是什么呀?核桃酥?缸炉?茯苓饼?还是槽子糕?”

老北京人忌讳说“点心”,说是古时候酷刑里面的千刀万剐,最后一刀是送命的,就叫“点心”。他们忌讳说这些,统一说饽饽,吃饽饽,饽饽铺。

最传统的饽饽铺,漆金木牌,得在上面用汉、满、蒙三种语言写。满蒙饽饽一般加奶油,而汉族饽饽常用的是白油,清真饽饽得用香油。

不过这些都是旧时候的事情了,现在讲点心,甜点,饽饽,都行,无所谓。

没有人一直守着这些无用的死规矩。

温崇月说:“大概是花糕。”

“我这次给皎皎带了些花糕和茯苓饼,”白若琅说,“我知道送其他东西都不太合适……想来想去,还是送些甜点。”

温启铭问:“你怎么过来的?要不要喝点茶?”

“老林送我,他车还在下面等着,不喝了,我坐坐就回去,”白若琅犹犹豫豫,好久,才低声说,“启铭,当年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
温启铭只是笑:“都过去了。”

温启铭心脏病发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实情。

白若琅的丈夫,宋良舟在不久前亲自向温启铭致电。坦言告诉温启铭,在白若琅和温启铭离婚之前,他就已经和白若琅有了感情。这时候打电话给温启铭的意义也不言而喻,宋家生意做得不行,原本依靠着的大树在反腐中倒了下来,日渐式微……宋良舟见白若琅和温启铭渐渐来往,他心里妒忌,又不能对白若琅发火,只能将所有的气都向温启铭身上发。

温启铭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有些冲动,这种耻辱是无论哪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,包括多年前,他在儿子面前险些遭受折辱。两下一刺激,外加他当天还未服药,急火攻心,才进了医院。

而现在。

温启铭已经想开了。

即使白若琅想要澄清,告诉他,那些事情是假的,她没有背叛当时的婚姻。

都无所谓了,温启铭已经不会再去在意了。

失去女儿是两人共同的责任,温启铭愧疚自己当初在那个时间点出差。那趟差事本不是必要的,只是温启铭想要出差给的额外补贴,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养妻子养孩子,白若琅性格娇,跟他已经着实算了委屈,温启铭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受罪。于情于理,他都有义务、有责任来赚取更多的钱,养好这个家。

他也懊恼自己的确将白若琅保护的过于天真,她不好好学习也由着她,以至于发生这种本可以避免的灾祸;也懊恼自己在选择保姆上没有仔细用心……

但他们的小女儿的的确确已经病逝了。

这是两夫妻之间永远再难愈合的裂痕。

从事情发生到现在,已经过去二十多年,从始至终,温启铭都没有指责过白若琅一句。他清晰地明白父母天生爱子,而从孕育生命、十月怀胎到辛苦产子,母亲这一身份遭受的痛苦和折磨远远要比男性多很多。

因此温启铭认为罪责在自己,他始终也在想办法来进行弥补白若琅。

“都过去了,”温启铭对白若琅说,“若琅,你也该向前看。”

白若琅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语,僵了一僵。

她被保护的太好了,两桩婚姻,两任丈夫对她都是呵护得如珠如宝,和温启铭有年少时候不顾一切、违背家人意愿也要在一起的恋爱,而宋良舟是待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疼爱,供给她锦衣玉食,青梅竹马两小无猜……

但都过去了。

温启铭劝她向前看。

于他,曾经在炉火前烤红薯、寒夜里骑车载她去黑市偷偷买手表,攒钱去看电影,为了温启铭,白若琅挨了父亲两个巴掌、打到鼻子出血……

都已经过去了。

半晌,白若琅轻声说:“好。”

夏皎和温崇月在午饭后才去往机场,没让温教授送。

下了飞机,回家的路上,夏皎终于打开点心盒子,花糕酥软,她尝了一口,转脸,好奇地问温崇月:“我记得是不是有个太平歌词?叫饽饽……饽饽什么?”

“饽饽阵,”温崇月说,“小时候还背过,’花糕蜂糕千层饼,请来了大八件儿的饽饽动刀兵……’”

他不会唱,这些古老的太平词也十几年没有接触过,现在仍旧倒背如流。温崇月有一副好记性,但有时候也希望自己的记性不必如此好。好的东西也记得,坏的也记着,在心里面慢慢地攒起来。

晚饭后,夏皎发现自己的脚指甲该剪了。她自己不太会修剪,至少很难剪出来圆圆的那种好看甲面。

温崇月原本在看书,瞧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剪,实在看不下去了,书一丢,挽着袖子袖子过来,从她手里拿过脚指甲剪,拍拍自己大腿。

夏皎双手压在沙发上,挪着屁股,一墩一墩地挪过去,两只脚搭在温崇月大腿上,乖乖巧巧地任由他剪。

温崇月剪的仔细,甚至还戴了眼镜,将每一片脚指甲都剪的圆圆可爱。

夏皎一顿猛烈地夸:“天啊,温老师,您这技术,去我们扬州吧,修脚师傅一定抢着收你当关门弟子。”

温崇月放下脚指甲剪,顺手捞起逗猫的羽毛棒,作势要挠夏皎的脚心,惊得夏皎一声叫,慌忙想将脚缩回来,但温崇月捏着她的脚腕,动弹不得。一大一小两只猫也被逗猫棒上的铃铛声吸引了,温泉直接跳到夏皎怀里要她搂,而小虾米出师不利,错估距离,一脑门撞在沙发上,摔下去,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躲进了桌子下面。

温崇月扯着夏皎脚腕,连人带猫往自己方向拉:“伸爪子,我看看你手指甲要不要剪。”

这样说着,他松开,用湿巾擦了剪脚指甲的小指甲剪,换了专门剪手指甲的,重新用湿巾擦一遍,连带着手指也擦一次,才去握夏皎的手。

夏皎的手指甲很漂亮,不过因为如今工作需要经常用手,做太复杂的装饰会不方便。因此她常做的的美甲也简单,只做了颜色,没有粘其他漂亮的饰品。

夏皎任由温崇月握着自己的指甲检查,在他专心看的时候,凑过去,摘掉他眼镜,在对方眼睛侧边轻轻亲一口。

现在的温老师是温柔的植物香。

夏皎小声说:“温老师,我的指甲不用剪,但你的指甲可能需要剪一下了。”

这样说着,她低头,轻轻含住对方的指尖。

夏皎不怎么用自己的手指,但经常用温老师的。

温崇月没有动,他的眼镜被夏皎摘掉了,视线有些模糊,温泉跳下去,蓬松柔软的猫尾巴轻扫过夏皎的脸、他的手背,温崇月清晰感知到夏皎口腔的温度。

温热包裹手指,夏皎模拟着喝奶茶,吸了一口,舌尖收紧轻点,像是在吸被燕麦堵住的吸管。

夏皎问:“需要学生帮温老师保养一下灵活的手指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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